搖櫓般氣韻與文字並行
初寫散文者喜歡用加法寫散文，老手則能拿捏書寫時的減法與巧勁，舉重若輕。小說傢畢飛宇的《造日子》，寫法很輕，就像興化少年的搖櫓，「一下一下地」耐心前伐，不用力。他知道如何用巧勁讓氣韻與文字同時進行，小物小事，寫得俏皮有趣，又不八股，還有一點反諷意味。窮不說窮，說自己那一丁點富的「右派」生活，還有開萬人大會時練成的口才，讀來令人心酸。可說到調皮搗蛋的事，打孩子的哲學，還真樂乎，喜怒哀樂寫全瞭。好就好在文氣鬆，讓人讀來好放鬆，像花旦唱小曲，文字淡，在重點處別開一枝花，這書讀時，就該泡壺茶慢慢讀。
散文作者有時要放鬆，你放鬆，讀者就能放鬆。好的散文會讓人閱讀速度放慢，因為捨不得太早讀完，讀完還有餘韻，讓你想再讀一遍。
追溯鄉愁之河的花甲體
同樣寫鄉愁與少年，楊富閔的《為阿嬤做傻事》、《我的媽媽欠栽培》，非常用力寫。河流是一個城鎮的靈魂，寫活河流就寫活城鎮。作者藉祖父的死亡悲劇與出土的新聞，讓曾文溪活瞭起來。作者玩完36套招式，而且都是關乎生命危險的技藝，讓人感到刺激萬分，也緊張萬分。住在平埔聚落的大內男孩書寫的傢族悲情史，沿著曾文溪挖掘父祖往事，在悲到極點時，適時往上提升，往往能達到哀而不傷的境地，有時還會被他的小幽默給搞笑。這楊姓傢族還真多故事，西拉雅之子沿來時路一一拾起，其中有對土地與傢族的熱愛，以及將抒情歷史化、脈絡化的企圖。書名標題沿用論文小標與副標的形式，將臺文研究與散文寫作結合為一。而母系的選邊站，說明作者溫順的書寫中包含的反思（不到反叛）。最亮眼的當數他的文字，結合動感十足的方言、口語、宅語，形成漂亮的新鮮臺語文。很少人能將臺語用得這麼兇，還能保持準確與雅氣，是一眼能辨識的「花甲體」。
作為小說傢的散文書，實在已具壓倒性、威脅性，然而想及沈從文的《沈從文自傳》（聯合文學）、閻連科的《我與父輩》（印刻），小說傢的自傳散文，似有其特殊意義，它像是小說的後臺，是組織嚴密、系統森嚴的美感經驗倉庫，讓我們知道畢飛宇為何能寫出《推拿》、《平原》（皆九歌）那樣的小說。他觀看世界的方式如此細心，記性又好，人事物細節簡直可以倒背如流啊！而「花甲男孩」為何還未長大已然老去，背負這麼沉重的傢族歷史與使命，怪不得這麼叭啦叭拉焦急奔跑前行，超齡演出。
訴說草原價值的蒙古魂
如果散文是以正常文字描寫正常事，正常是指在可理解的文法之內，詩語則是反常的語言。畢飛靜電機宇偷渡瞭一些詩的疏離效果，楊富閔借用小說筆法與學術論述，席慕蓉《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》則是規規矩矩的散文。
書信體在散文是較貼近讀者的寫法，因為對象是個虛擬也是集體的蒙古少年少女，是遙遠對象，就要拉近點說──訴說女詩人幾十年來追溯的蒙古歷史。這麼沉重的負擔，連感性的作者也要哭好幾次，可憐的海日汗一定要更強壯、驃悍才行。寄望於來者，正代表對此時的失望。這本知性散文提出的「草原價值」最值得令人省思，作者對政府的禁牧政策是極為反對的，因為「草場的價值在於組合，遊牧民的權利不是居住權，不是個體權，而是移動權、集體權、民族權。牧民最怕孤獨，草場最怕分割。」這句話適用於任何被壓迫的邊緣民族，昔日唱著〈出塞曲〉的浪漫作傢，如今已經成為實際行動的抗議者，作者的感性還是充沛，令人動容的是「蒙古魂」。
這三本散文都已跨出抒情美文傳統，是硬散文、大散文，具有民俗意義，像一場拜拜遊行或社火，令人觀看不盡。
策展人小檔案
周芬伶，東海大靜電除油機學中文所畢業，現為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。書寫橫跨小說、散文與評論等領域，文字犀利自省而直揭本質，對華文文學發展脈絡尤有深刻觀照。著有《絕美》、《雜種》、《妹妹向左轉》、《芳香的祕教：性別、愛欲、自傳書寫論述》、《散文課》等。
(中國時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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